这些年,我很少回老家。常言说,“父母在,家才在。”6年间,父母相继去世,老家除了老屋就是柏树和桂花树还在,回去看什么呢?所以,3年没回老家了。 今年,父母诞辰100周年。我夜里常常做梦,梦见父母,特别是母亲。“一定是他们想我了。”清明节前,无论如何我赶紧回去了一趟。 好在,去年弟弟转手了县城的房子,搬回老家住。不然,老宅也许如现在手机视频上发的情景一样:人去屋空、墙倒屋塌、一片荒芜、杂草丛生。 到了家门口,却呆坐在车里很久,以往我都会急匆匆下车,边进屋边喊,“妈,我回来了!”母亲满头银发,坐在轮椅上,中风后,话说得不太清楚,但心里明白,拉着我的手,两眼流泪。如今,母亲已经在另一个世界,你知道你的儿子回来看你了吗 ! 老宅一片宁静。院子的大门虚掩着,我随手推开,门轴有些锈蚀,发出吱呀呀的声响。父母走了以后,小黑狗、小花猫也走了,不然它们一定会跳着出来迎接我的。环顾四周,院子空荡荡的,墙脚生长了紫茵草,角落堆放了些父母生前用过的杂物。院子里有一棵牡丹的,也不见了,可能死掉了。老屋门前的柏树依然挺立,院子中央的桂花树也郁郁葱葱。我没有进屋,久久伫立在两棵树下。 原先,两棵树之间拉了一根绳子,是晒衣服用的。一天,母亲把自己的被子抱出来照太阳,向绳子上抛时,身子失控,一下子摔倒。父亲听到声响,跑来时,母亲已经不省人事。 我接到电话,立刻从南京赶回去,母亲已躺在乡医院的病床上。“妈,妈”,母亲没有回应,“妈,我回来看你了!”母亲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。平时总感到母亲好好的,只有当输液针插在母亲苍老的手面上,看着病床旁边的吊瓶高高地悬挂着,才顿时感到母亲随时都可能离我而去。 我给母亲捋了捋白发,擦了擦眼角,握住母亲的手,说不出一句话。值班医生进来,向我介绍了母亲的情况,说要到县医院请专家来会诊。我即用车带医生去县医院,路上竟然对医生说:“请全力抢救我的母亲。要是我的母亲能够醒来,我请你喝酒!” 如果请医生喝酒母亲就能活下来,世上所有的母亲都可能还活着。 但无论怎样,那时的我就坚信,母亲能够醒来。她一生,那么多的坎都走过去了,这一次也一定能扛住。在我的眼中,母亲总是一身活力,有无穷的生命力。 我们家顶天的是母亲。“你妈年轻时,扎两个大辫子,漂亮呀!每天背个大篮子,冒着火霍霍的太阳割牛草。”我小的时候,一个远房的姑姑常常对我这样说。母亲的形象如此定格在我的脑海里。刚解放的时候,我们家养了一头牛,母亲不但要割草喂牛,还承担了地里所有的农活。后来土地归集体所有,母亲天天参加生产队劳动,挣工分,分口粮。母亲从不说辛苦,总说她,“送走上面三代寡妇,又养了你们7个子女。”是说,她18岁进我们家门时,我爷爷、老爷、爷爷的爷爷都已去世,留下3 个小脚老太,靠我母亲给养老送终。我父亲算个文化人,先后担任乡和公社干部,成天在外面,很少问家里柴米油盐的事。姊妹7个的生活都靠我母亲管,寒冬腊月,一觉醒来,母亲的纺车还在响,她的梦想就是主持一个村的妇女合伙织布,可以多给我们做一件衣服。说起母亲的辛苦,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…… 母亲很少生病,但在我记事的时候,她吐过一次血。并不是胃有什么大毛病,而是盖房子累的。我家祖上有三间草房,加一个灶坯间,我们7个姊妹渐渐长大,房子太挤了,于是母亲自己动手,挖土打墙,硬是又盖了三间房,前后六间,中间有个院子,在我们老家叫“前后屋”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又将六间草房换成了瓦房,一砖一瓦凝结了母亲的汗水。 慢慢地,7个子女像鸟儿一样,一个个都飞出去了,母亲也日渐老了。 母亲不识字,不出远门,但说起来也是见过一次大世面的。1980年,我在上海上学,母亲由我妹妹妹夫陪同来了上海。我们一起去看外滩和外白渡桥,就像今天去看东方明珠塔。那时,没有私家车,也没有“打的”一说,坐上海的公交车已经很牛。母亲一点儿也不认生,看到公交车来了,就跃跃欲试做好上车准备,车门一开,我刚准备拉她,她一个箭步已经上去了。上海人看了直讲:“这个老太蛮结棍嘛!” 1991年,母亲双腿突然发麻疼痛,公社医院多次治疗不见好,没几天就疼的下不了地也走不了路。我赶紧回家,带她到南通人民医院就医。检查结果是脊椎血管长了一个肿块,堵塞了血液流通。每次,做腰椎穿刺抽取脑脊液化验,十分疼痛,母亲都一声不喊,咬牙坚持。吃药和理疗统统不管用了,必须做手术。但脊椎开刀,不但十分痛苦,而且风险很大,医生“把话说在前面”,做不做手术由直系亲人决定。看到母亲痛苦地躺在病床上的样子,我坚定地说:“做!我签字。”我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,并不相信烧香拜佛,但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家属对我说:“做手术前,你一定要上一趟狼山(烧香)的!”我听了,竟然什么“唯物”“唯心”都不想了,只想母亲能快点不痛,能快点站起来。于是,立马上了狼山,在佛像前虔诚地敬了三柱香,“请佛祖保佑我的母亲!”手术成功顺利。母亲醒来时,我告诉她,我上狼山烧香了。 母亲恢复行走,全家人都高兴,但谁来照看年迈的父母,成了一个很现实的事情。我在南京,弟弟在县城,父母说城里住不惯,住不上几天就回老家了。姐姐说接父母去他们家住,父母也不愿意:我们有家,为什么要去你们家。老俩口哪儿也不去,守着老屋,相依为命。父亲,捧一本《东周列国志》,桂花树下坐坐。母亲,带着小狗,挖把菜,拔根葱,房前屋后转转。每当母亲走到屋后,总要望着路口,期望我或姊妹几个能够回来看看。一次,我回老家,没有如常喊:“妈,我回来看你了!”正在里屋的母亲却先喊我:“儿子,你回来了!”“妈,你怎么知道是我回来了?”“听脚步声我就知道了。” 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。没想到,母亲82岁再次生了一场大病,小腹疼痛不止。我用车把她从老家接到南京,住进鼓楼医院。经诊断,又是长了一个肿块,保守治疗解决不了疼痛,还是要做手术。见她年事已高,术前主治医生安慰她:“手术很简单!”她笑笑说:“我不怕,怕我就不来了!”旁边的护士听了,竖大拇指夸:“老奶奶真来斯!” 或许真有善报轮回一说,这次母亲身上的肿块也是良性的。我把手术情况和化验结果电话告诉父亲,他连连说好。父亲没有陪母亲来南京,我们上车前他拉着母亲的手久久不放。听到母亲手术顺利,他说他要来南京,坐公交车来。我叫他别来,年龄大了,不安全,也不方便,“妈过两天就出院了。”但他执意要来,说:“我一定要到医院看你妈,接她回家。” 回老家前,我带父母去了玄武湖。两个老人相互搀扶,登上台城。母亲望望远方的山,我说那是紫金山,山上有天文台。又看看城墙下的湖,我说这是玄武湖,是过去皇帝操练水师的地方。回老家后,母亲常常对人说她在玄武湖看到的风景。 前两次手术,母亲都大难逢生。从不向命运低头,生命力这么强的母亲,我怎么能相信这次摔倒会起不来呢! 果然,经过专家会诊和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,三天后母亲奇迹般地苏醒。医生说:“老太太命大福大。”姐姐们说:“儿子回来看她,她就醒过来了!” 母亲又过了生命中的一关,但这次却不能再下地行走,只能坐在轮椅上。父亲为帮她康复,在柏树和桂花树之间绑了一根坚实的竹竿,母亲抓着竹竿,由父亲扶着艰难地挪步。然而,因为年龄关系母亲终究没有能站起来,而父亲却先她而去。 父亲走后,母亲由我的几个姐姐轮流陪护。我和妹妹都在南京工作,尽管有心,却不能天天守在母亲的身边,姐姐们吃了很多辛苦。 每一个母亲都仿佛有无尽的生命力,给孩子们带来安稳和依靠,但终究有一天她自己要老去。三年前,母亲还是走了,是夜里走的,走时我在南京。我想,母亲还有生命体征时一定想我能在她的身边。由此,我感到我多么对不起我的母亲! “妈,我回来看你了!”母亲没有回应,柏树和桂花树也相对无言。两棵树之间的绳子没了,竹竿也没了,柏树底下的两棵小柏树,按照父亲生前的遗愿,已经移栽到父母的坟上。我多么希望母亲能听到我的呼喊,再次醒来! (文:完颜平) |